我师傅姓秦，挂钟厂八级钳工，额角戴一种挂钟放大镜，讲宁波口音一般线年代初，上海尚有很多挂钟工厂，我随秦师傅踏进车间，眼前一排一排上海女工，日光灯下做零件。秦师傅说：“我师傅的师傅，从前叫‘外国铜匠’，等于我‘外国师爷’，这个赤佬爷爷讲过，中国人，最最了不得，创造一双筷子，象牙筷，毛竹筷，外国呢，有一座阿爱比思山，四百年前大雪封路，有个外国农人怕冷不出门，手艺锉了一件‘擒纵轮’，凶猛吧，外国乡下人凶猛，每家每户，备有什锦锉刀、小台钳，家家农人做金工、刻工，开春阶段，搜集邻里手艺零件，眼睛一霎，老母鸡变鸭，装出一只三明一暗玻璃门8钻自鸣钟，想想看，天底下有这种怪事体吧。”

  这段言辞让我记住，我最了解的当地，不是上海，是东北，我到东北农场混过七年饭，常常大雪封路，大兴安岭，雪灾一场接一场，我其时做泥水匠，落了大雪，也要走家串户，修烟囱，修火炕，但即便我最初再卖力，也不可能想到，能够手艺锉一只生铜“擒纵轮”，中国人不会有这种怪习气，每家每户，炕桌上面摆一只笸箩，放一叠卷烟纸，十几张黄烟老叶，看不到一把锉刀，一只台钳……雪真实太大了，这种气候，东北人是“猫冬”了——烤火，卷根黄烟，吃开水，吃瓜子，嚼舌头。

  直到我回了上海，调到厂里，踏进挂钟国际，不论生张熟魏，人人懂得校快慢，擦油，理游丝，互换挂钟体面，点夜光粉。工余时刻，我翻开一本破书，怕他人讲钟、讲表，怕听滴滴答答动静。周围师傅师妹与我相反，形象比较深的是，秦师傅搬来一件东德GUB精细地理帆海船钟，引得外车间不少人围观，议论纷纷，这座小钟，外套精美木盒，钟身、钟盖均是铜制，密闭防水厚玻璃，夜光读数，顺便万向支架，即便船身历经超级风波波动，摆轮从始至终坚持水平运作，适当安稳，包含机芯、秒轮，结构极特别。至于帆海钟带进厂内的来龙去脉，包含之后车间连续呈现其他船钟，“报房钟”“船舷钟”等等，详细记不得了，我只学到两个中国字——“船钟”。

  20世纪80年代初，香港开端浸透新式电子钟、电子表，本地挂钟业走低，国企大量生产电风扇、洗衣机，无限制需求机械“定时器”，秦师傅因而调入“定时器研制组”。有一天，秦师傅对我讲：“大地在哆嗦，似乎空气在焚烧，是啊，暴风雨就要来了。”口气重点是“暴风雨就要来了”。这是句有名电影台词，外国地下党名言——南斯拉夫某某老挂钟匠面对镜头，讲了这一串接头暗号，意味深长，背面满墙挂钟，宣布滴滴答答动静。

  造机械“定时器”，零件不算多，也千丝万缕，厂内早年进口的瑞士挂钟机床，匹配专业零件，难以转为他用，挂钟业极端生疏的“注塑”磨具，按惯例金工来做，无法到达精度，面对形式是，厂产挂钟，出售下滑，自做“定时器”，达不到职业要求，不少专业大厂，开端进口“定时器”……悉数改变，便是秦师傅宁波一般话猜测：“暴风雨就要来了。”

  2000年，我开门走进长乐路一家古董店，壁上3只船钟，让我头晕眼花，店东敬我一支烟，搭讪道：“海上强国，英国牌子史密斯SMITHS；高精度有美国货，当年做23000只汉米尔顿HAMILTON地理船钟，悉数配备水兵；苏联姿色CCCP，铝壳，白壳子，卖相丑陋一点，其实是战后吞并东德技能，抄东德GUB牌子，也不错的。”

  我脑子里，遽然听得秦师傅宁波一般话——“暴风雨就要来了”……像我重回车间，秦师傅讲——宝塔轮，12钻，不锈钢棘爪，鸡嘴弹弓，厚夹板，56小时……混进了店东的动静。

  美妙莫名。这一天，我终究买了SMITHS报房钟。记住秦师傅讲过，SMITHS有调整精度“快慢夹”小窗，眼前这一个，即便调到最慢，全天也快了一小时，惋惜我这个从前的学徒，至今不明白“擦油”，店东讲，现在擦一次钟油，市价400……唉唉，我不算秦师傅学徒了……

  上一年路过乌鲁木齐路某旧货店，一位失意老先生，夹了一件哥特式老黑座钟进门，店东开价320，老先生讨价500，店东不允。我走来走去，等待老先生带钟出门，我想跟到店外开口说，我能够出500……但我一起自问，买了钟，我今后呢，我不是南斯拉夫老地下党，算了。走出店来，我想到了秦师傅。

  旧钟有记号，有钢印，标识，油漆特征，底盘款式，钥匙，提手，样样沧桑，再不提踏进老房子，我作怎么想，开了旧钟后盖，内部处处沧桑。我从前的熟人，台词，机器，画面，回想，悉数隐退了。上海是一块海绵，吸收洁净，像一切回想，并未发生过相同。

  金宇澄，1952年生于上海，本籍江苏吴江黎里，《上海文学》履行主编。1985年开端写作，代表作有《繁花》《回望》等。《繁花》取得“茅盾文学奖”“五个一工程奖”“鲁迅文明奖”“施耐庵文学奖”“华语文学小说家奖”等。